初国卿  朝 阳

孟庆冰，1966年5月生于辽宁朝阳，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，朝阳市政协常委，民进朝阳市委会副主委，朝阳市文旅广电局副局长。

一

说孟庆冰的绘画“有格”，具体说是他的作品为中国传统文人画一路，笔墨题材不入俗流，从这批新作中即可证明这一点。这批作品，多是条幅或琴条，典型的文人小品。

——黄瓜一藤，有瓜三根，顶花带刺，清翠可人。见画而顿生盛夏暑日，随手摘下，以解焦渴，以慰乡愁的审美之思。作者名为《解暑清品》，正合画外人之心思。

——浓墨染荷叶一茎，淡线勾荷花一朵，叶垂蕊低，不挺不扬，于寂寞内敛中尽显孤高。作者题为《绝尘》，可谓别有寄意。

——旧纸淡墨，于无意间轻描出一条抿嘴、睁眼、翘尾的鱼。鱼在游动，又似在说话，自在而有余闲。作者款曰《片纸宿墨自有余》。

——孤悬的石崖之上，横斜出一丛幽兰，险处弄奇，奇中蕴香。不同凡俗处益显清雅孤绝。作者无题，我聊补曰《险处争奇》。

——两茎荷叶一枝花，墨叶肥厚，红花鲜艳，不染纤尘，不惹风华，亭亭而有孤芳之态。原作无题，我意当题《孤芳自有赏心处》。

——茎疏叶微，影瘦花繁，以纯墨勾画点染出浓淡相间的秋菊，自有一种不畏寒霜，尽呈风骨之精神。作者只署名款，我姑且称之《犹有傲霜菊》。

从孟庆冰这一类的画作中，我们可以看出，他的创作风格简洁淡雅，朴拙清新。在色彩上，重水墨而轻艳丽；在线条上，刚劲而不失洒脱；在题材上，崇尚自然野趣。不重物相之形，讲求笔墨之间的精神和意象之外的神趣。这种笔墨功夫自然是从书法中来。孟庆冰在绘画创作之前已是知名书法家，中书协的会员，参加过全国多种知名的书法展览，因此他自然能将书法的笔黑线条运用到绘画中。在他看来，书法是写了抽象的符号，画是写了具象的万物。抽象的符号有具象的结构姿态韵律在，具象的万物则是被抽象成笔墨点线黑白结构而已。在他的绘画中，中国笔墨，在画中相对书法来讲，没有了文字意义，却增添了自然物相。从抒情达意角度讲，并无二致。很多不懂中国文人画的人认为画这些菊荷兰石没有多大意义，皆因不懂中国文人画中的书法和中国文化精神之故。画什么并不重要，关键是怎么画，包括以什么样的理念和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去画。如此说来，孟庆冰的绘画作品，无疑走的是中国典型文人画的传统之路，他是以其孤高之心性，赋与绘画更深遂之内涵。

二

文人画是中国传统绘画的主流，创作者多为士大夫和文人，其作品有别于民间和宫廷画院的创作。它是文人雅士们的心灵事业，藉绘画以抒泄胸中之逸气，并不求工整与形似，也不讲目的与价值，只是随兴而至，表之笔情墨趣，抒发心府灵境，因为具有文心、诗情、画意，才得命名为文人画。文人画的笔墨语言是随着观念来的，这个观念源自古典哲学，宋以后益发确定，成为笔墨内蕴。欧阳修《盘车图》说：“古画画意不画形，梅诗咏物无隐情。忘形得意知者寡，不若见诗如见画。”能够“忘形得意”是很少的，意是大概，但又是精神实质。沈括在《梦溪笔谈》中谈到：“书画之妙，当以神会，难可以形器求也。世之观画者，多能指摘其间形象、位置、彩色瑕疵而已，至于奥理冥造者，罕见其人。然后又说：“予家所藏摩诘画《袁安卧雪图》，有雪中芭蕉。此乃得心应手，意到便成，此难可与俗人论也。”“难可与俗人论”则是问题的实质，也是文人画的本质。

按此本质，文人画到底有哪些标准呢，对此，陈师曾在《中国文人画之研究》中有过具体的论述：“画中带有文学性质，含有文人趣味，不在画中考研艺术上之工夫，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，此乃所谓文人画。”我想，孟庆冰的创作，正与此相合。

孟庆冰无疑是一位能文、能书、能画的新时代文人。孟庆冰的散文，不管是摹物还是写人，既质朴简洁，又细致幽密，如《母亲的乳汁》《写生的感觉》《小龙湾 “抓瞎”记》《又见中秋月圆》《人间烟火》《供麻花》《填仓》《想起我的老师了》《女儿的小食品》等，都有这一风格特质。像《荷塘晚秋》一段：“脚步在水较深的一处停下来，久久地沉入这片荷塘里。是为荷塘里变化万千而又和谐统一的色彩，还是为交互有致、高下错落的线条？伤于她的香飘玉殒，还是羡于她的素菂玉臂？好像都是，也好像都不是。我甚爱八大山人笔下的荷，与眼前的荷一样，有一种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伤后的宁静和淡定。只是少了此荷的凋疏和苍茫，和那份悲壮的情味。我不由构思起一幅泼墨残荷图来:高昂的莲蓬、低垂的枯叶、横卧的瘦鱼。历代画荷者众，惟少有画残荷的。周敦颐曾慨叹‘莲之爱，同余者何人？’我要说，残荷之爱，更无痴于我者。”通过这一段对荷的思辨性的描述，可见出孟庆冰散文的语言功力，也可见出他荷画中的文学语言。

孟庆冰在文言文写作上也有很深的造诣，其用文言写成的《谈艺小札》《思夏》《所谓真味》《戒酒百日记》等散文小品，自然洒脱，意趣纷呈。庆冰还写有多篇新体诗，如《晓月如梦》《奇女子》《秋艳》《无题》《寒庐记梦》《夜深沉》，才思敏捷，诗意盎然。孟庆冰唯不足者是其旧体诗创作略缺，这点当是孟庆冰作为一个文人画画家所亟需补上的重要短板。因为旧体诗创作欠缺者，难说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文人。以孟庆冰之才思情致与文言文之功力，相信在这方面会很快补齐，届时对他的文人画创作，当有一个很大的助益。

三

因为有这样的学养，才有孟庆冰这样的绘画。由此想起清代黄钺的《二十四画品》，讲中国文人画的气韵、神妙、高古、苍润、沉雄、冲和、淡远、朴拙、超脱、奇僻、纵横、淋漓、荒寒、清旷、性灵、圆浑、幽邃、明净、健拔、简洁、精谨、俊爽、空灵、韶秀。对号入座，孟庆冰之画有气韵，意在笔先，妙在画外；有朴拙，大巧若拙，归朴返真；有超脱，意趣高妙，纵其性灵；有清旷，可以药俗，可以增才；有性灵，天倪所动，妙不能已；有明净，目送心艳，神留于幽；有简洁，喻妙于微，游物之表；有空灵，自饶韵致，非关烟云。正是因为有了这些，才使孟庆冰的画不入俗流，迥出尘表。

文人画的笔墨观念一俟形成，就把自己跟世俗的审美观隔开了，这与文人士大夫的介入有关。在民间画作中从不这样，从彩陶、青铜器到木雕、瓷画等一些实用美术中也不这样。而为什么到文人画的时候却强调“不与俗人论”呢？这在文化审美和大众欣赏领域到底是退步还是进步？这当然是进步，因为文人画进入了中国笔墨艺术更本质的状态，即独有心得，再造自然，达到了“神会”的境界。诚如恽南田《题石穀临九龙山人》所言：“心忘方入妙，意到不求工。点拂横斜处，天机在其中。”什么是“天机”？按照庄子的思想，“天机”是“绝圣弃智”后的发现，诉之艺术则是无计功利和商业考量的最高的境界。

文人画脱出尘表，表面看是不为大众服务，跟社会品味拉开了距离。然而文人画骨子里却是最人性化的，因为它有两大功能：养心修身之术和知世悟道之功。只不过他对大众提出了一个门槛的要求——大众必须要先改造自己，而不是去改造中国画，要把自己提升成有文化的，有境界的，有情致的，有操守的人，才能进入文人画，才能欣赏文人画。这一点，有如中国的旗袍之于中国的女人，美感的呈现是有着双向制约性的。

孟庆冰这些作品许多是左手所画。早在2003年，孟庆冰遭遇车祸，右手臂伤残不能握笔。为了不放弃挚爱的书画创作，他很长一段时间只好以左手执毫，并自号“九枝堂主”。原来孟庆冰画作中不同凡俗的拙茂巧隐，奇中寓正，许多处是缘于他自出机杼的左手。

孟庆冰以空灵虚静的文学之心，用水墨色彩诠释着大自然的无言之美，从而创造出富于高格的文人画。汪曾祺那篇题为《故乡的食物之咸菜茨菰汤》的散文，文中说春节后数日，汪曾祺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，沈先生留他吃饭，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菇肉片。汪曾祺第一次吃茨菰，沈先生问他怎样？他说吃起来像土豆。沈从文说，比土豆格高。迥出尘表的孟庆冰水墨画，就是这茨菰。